图为轮椅上的朱铭骏

上午9:40，母亲周衡煜像往常一样为躺在床上的朱铭骏做被动康复，揉捏胳膊、双腿，一天需要做两三次。躺的时间久了，朱铭骏的小腿开始有些萎缩。按摩之后，周衡煜扶住朱铭骏的腰部，慢慢用力将其全身往一边翻，帮他找到一个舒服的侧躺姿势。这个过程中，朱铭骏经常感到眩晕，甚至控制不住地抽搐，但他仍坚持侧过身，目的是与即将来做心理咨询的患者进行面对面交流。

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，是朱铭骏近两年做的决定。2021年6月，朱铭骏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开了一个心理咨询室，室内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沙盘，前来咨询的大多是叛逆的青少年，偶有抑郁的成年人。但大多数时候，朱铭骏都是在家里躺着做心理咨询——他的生命，需要靠一台24小时工作的呼吸机维系。

图为穿着消防员制服的朱铭骏

2011年，朱铭骏怀着一腔热情参军入伍，成了一名消防员。那时，他觉得自己“可以大有作为”。

从“救人者”到“被救者”

“滴——滴滴——”呼吸机的声音已经伴随了朱铭骏8年，他觉得这个声音特别刺耳，像死神催命一样，提醒着自己还剩下7年左右的生命时长。

回忆起来，朱铭骏觉得那是一场不愿醒来的噩梦。2013年7月9日，朱铭骏在一所学校做消防知识普及宣传，给学生做示范动作时，因为器材松动而不小心从2米高的单杠摔下，后颈着地。除了一阵急剧的消防车声音，朱铭骏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。

再次拥有意识，是在受伤后的第4天。朱铭骏躺在医院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，说不出话，他想翻个身，却发现身体的每一处都不听自己使唤，用尽力气依然动弹不得。

“高位截瘫，脖子以下都无法控制，如果不能站起来，最多还能活15年。”医生给出的诊断，让朱铭骏和父母难以接受。一年多以前，他刚刚成为浙江省的一名消防员。每天拼命训练，单杠能拉40多个，爬绳上4楼只需要40秒，远远超过一般战士。在一场山洪中，他跟随部队去救援。顶着模糊了视线的暴雨，朱铭骏将一名妇女一步步背到救生艇上。如果再耽误几分钟，后果不堪设想。

因为表现优异，朱铭骏很快就成了队伍中的一号战斗员。他参加了一场200人的比武大赛，拿到三人团体亚军的好成绩。赛后，朱铭骏没休息几天便投入训练，“想为以后的全国大型比武做准备。”不曾想，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，22岁的年轻小伙儿突然就倒下了。

朱铭骏的气管被切开，脖子被医生开了个孔插入一根塑料管，管子的一端连着呼吸机。在重症监护室的日子，他的身体剧烈疼痛，吃安眠药也没用。和朱铭骏住在同一病房的是一位大叔，没过多久，大叔的窗帘就拉上了，这代表着大叔离开了人世。

朱铭骏希望自己的窗帘也赶紧被拉上。他没有能力跳楼、服安眠药，便学电视剧里“咬舌自尽”。3天时间，朱铭骏每天用牙咬舌头，满嘴是血，后来父亲从监控里看到他脸部肿胀，才意识到朱铭骏要“自杀”。“电视剧里都是骗人的，咬舌自尽根本没用。”为了避免他再做傻事，护士不得不在朱铭骏嘴里放了一个强制开口器，24小时都张着嘴。

“为什么是我？”朱铭骏苦笑，死亡对于自己来说也成了一种奢求。昔日，他是在火场中出生入死的救人者，如今却成了一位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高位截瘫患者。朱铭骏央求母亲拔掉呼吸管，母亲看着他，哭成了泪人。

忘记废掉的“躯壳”

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，3个月后，父亲决定让朱铭骏回到安丘市人民医院，他希望儿子至少可以在亲人的陪伴下走完最后一程。出乎意料的是，从重症监护室出来后，朱铭骏的身体状况有些许好转，尽管依然不能说话。

哥哥想出办法：制作一张字母表，26个字母，用手指依次指过去。如果朱铭骏想喝水，就在“s-h-u-i”4个字母前眨眨眼，闭眼则表示一句话结束。有时是一道菜，有时是一个电视剧名字，朱铭骏想法清晰，却被困在身体里，只能通过简单的拼写与家人沟通。

母亲辞去工作，在距离朱铭骏几十厘米的一侧放置一张小床，日夜照顾着朱铭骏。儿子想吃什么她就做，不会也要学。朱铭骏脾气大，有时说了难听的话，她也不还嘴。只要能让儿子好受些，她什么都愿意做。

多年来，母亲的精心照料让朱铭骏的身体恢复得不错，很少得过下肢血栓等并发症，甚至胖了十多斤。慢慢地，朱铭骏的语言功能有了好转。

但他过够了每天望着天花板的日子。躺在病床上，除了感受心脏地跳动，身体像一尊被禁锢的雕塑。朱铭骏有些羡慕小水缸里的鱼儿：“至少，它们可以自由游动。”而自己，看一眼窗外的天空，都得费很大劲。

朱铭骏想做些什么打发时间。他让父亲在床边安装了一个结实的铁架子，上面固定住平板电脑。自己用嘴咬住一支筷子粗细的电容笔，在平板电脑上敲出一个个字。

网络成为他寻找共鸣的渠道，他加入“截瘫吧”和“绝症吧”，贴吧里的绝望与痛苦刺激着朱铭骏不断发泄自己的负能量。他还喜欢玩游戏，那段时间，一天有十多个小时都“泡”在游戏里。因为要用力咬住电容笔控制精准度，他的牙齿疼得不得了。可即便如此，朱铭骏也听不进去医生的劝告。只有在游戏里，朱铭骏才能短暂忘记废掉的“躯壳”。

与世界重建联系

日子过得浑浑噩噩，直到2016年的一天，朱铭骏在贴吧里遇到了一位心理咨询师。他没有像别人一样说“总会好起来”之类的安慰话，聊天中，朱铭骏觉得他好像也是一位截瘫患者，他鼓励朱铭骏去学心理学，慢慢改变自己的精神状态。

“一开始我不相信，后来慢慢接触之后，才体会到心理学的作用。现在，我的职业和收入都是心理学带给我的。”朱铭骏开始看书，用嘴巴咬着电容笔，逐字逐句地圈下书里的重点知识，有时凌晨两三点了还在学习。除了心理学书籍，朱铭骏还会读史铁生、海伦·凯勒的故事。字里行间，朱铭骏看到了生活的希望，也接受了彼时的自己。

2018年，朱铭骏参加了线上心理咨询师考试，并取得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，开始在家里营业。受伤以来，他第一次找到人生的成就感。

朱铭骏接待的第一位患者是一位患有抑郁症的中年男性，过程不太顺利，他觉得除了让患者吃药，有些无计可施。后来，他调整方向，把主要客户定位在青少年。“我还缺少成年人的阅历，但青少年的阶段，我是经历过的。”

朱铭骏坦承自己的成长过程有些叛逆，他不想让更多的青少年再走“弯路”。中学时期，朱铭骏是学校里出了名的“小混混”。打架、上网，染着红头发，成绩跌入谷底。他甚至有些狂妄，觉得自己“满腔热血”却无处可施。后来成为一名消防员，他在部队被磨了性子，但依然有些膨胀。“如果不是这次意外，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吃什么亏。”

朱铭骏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来做心理咨询的患者，平静得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。有时遇到沉默的男孩，他会以用嘴玩游戏开启话题。

2019年，朱铭骏遇到一位因意外受伤不能走路的患者。在对话的过程中，朱铭骏觉得像在相互疗愈，因为过往的经历，他更容易关注到患者的内心世界。而对方，也被朱铭骏的人生而鼓舞。

刚开始，他是免费做心理咨询。后来想为家里减轻些经济负担，朱铭骏决定只对成年人收费。今年年初，他决定租个店面开心理咨询室，但这个想法一提出就遭到了家人的否决。父亲觉得，出门是有风险的，万一呼吸机没电了或者遇到突发状况，会危及朱铭骏的生命。

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。之前因为一次食物中毒，朱铭骏怎么也喘不过气，处于濒死状态。那时他觉得身体飘乎乎的，感受不到痛苦。40分钟后，朱铭骏被抢救过来，说的第一句话是：“我活下来了。”

朱铭骏现在的确想活着，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做。开个清吧，和朋友们聚在一起，门前种些花草，这是以后的计划。

拗不过朱铭骏的性子，家人为他租下了一个店面做心理咨询。平常由一位朋友看店，有预约的时候，他就坐着轮椅去店里进行咨询服务。3年多里，几十位患者在朱铭骏面前倾诉困境，在小小的安丘市，他成了一名特殊的心理咨询师。他也会用电话、视频与患者交流，但不管哪种方式，他都在重新建立着与世界的联系。

一切都变酷了

朱铭骏称作心理咨询师是“渡人渡己”，他享受这个职业带来的价值感。今年1月，他又多了另一个身份——视频平台B站拥有43万粉丝的UP主。

“没想到自己会被那么多人喜欢”，朱铭骏记得，他发第一条视频只是因为在一天下午，周围没人说话，心情低落的朱铭骏想到录制视频排解内心的孤独，一口气对着面前的摄像头讲了十几分钟。后来，他将讲述自己截瘫经历的视频发布在B站，再次打开后，点击量已经超过几百万。屏幕上满是“致敬”“加油”的弹幕，朱铭骏既兴奋又惊讶，他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关注过。

他尝试再次录制视频，内容是用嘴玩游戏。视频中，朱铭骏的嘴前有4根管，是4种信号的传感器，通过嘴唇的触碰、吸气、吹气等动作可以控制游戏中不同的功能。这套叫QuadStick的设备是2018年朱铭骏让一位朋友从美国带回来的。相比于之前用电容笔操控，他的速度快了不少。游戏进入对决高潮时，朱铭骏来回晃动脑袋，从左到右，他的嘴在4个管口快速切换，传感器也跟着剧烈摇摆。

用嘴打游戏的方式吸引了许多网友，看着每天成千上涨的粉丝量，朱铭骏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期待，他也因此成了一名业余UP主。每隔两三天会上传一个视频，晚上还会开直播，先聊会儿心理知识，再打打游戏。“UP你的身体好点没有”“你的舌头好了吗”……每次直播，朱铭骏都会收到网友们的关心。他先大声朗读出来，然后逐一感谢。

图为朱铭骏改造前后的电竞护理床

2021年，B站为热爱游戏的朱铭骏发起了一项无障碍设备改造，从床板到各种设备都进行了升级，朱铭骏也因此拥有了一张电竞护理床。

2021年10月，朱铭骏拥有了世界上第一张电竞护理床。这是B站为他发起的一项无障碍设备改造，从床板到设备都进行了升级。躺在焕然一新的床上，朱铭骏可以看着34寸大的屏幕打游戏，还能自己操控吊臂升降，他觉得一切都变酷了。

现在，朱铭骏的生活很充实。上午做心理咨询，下午剪视频，晚上直播，都是自己喜欢做的事情。只能再活7年吗？还是会出现奇迹？朱铭骏不愿去想，他要做的，是在被困住的躯体里，重获精神自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