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栋笃笑+二胡演奏:视障音乐人杨恩华的光明之旅

3月3日午后,广州春寒料峭,空气潮湿。在广州大剧院舞台,27岁视障音乐人杨恩华正在演奏阿炳的经典曲目《二泉映月》。在他眼中,观众席一片漆黑,只能“看到”舞台的聚光灯打在自己身上。

他与同样年轻的钢琴家刘清意共同演奏,偶尔出一点小差错,但不慌不忙;一曲过后,他放下二胡,站起身来,鞋尖在地板上小心探寻着,往前走了几步,开始“栋笃笑”表演。

这是杨恩华第一次以普通话形式在公众面前表演“栋笃笑”(类似于北方的单口相声)。之前他都是用粤语来表演,所以这次他感到有点紧张,怕观众不笑。

他还是做到了。“有的盲人有非常高的声音判断能力,可以根据你声音的语气、语速等变化判断对话的‘风险’,所以像口蜜腹剑、笑里藏刀的话语,我们是完全能够听出来的……”类似的吐槽式语句让观众席笑声阵阵。

从突然失明到转变心态

杨恩华出生于哈尔滨,因早产导致视网膜受损,先天只有“一半”视力。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与普通人无异,在深圳读小学,直到六年级,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“普通”了——他患上白内障,而后视力逐渐丧失。

“那时候家里人不太接受我视力差的事实,只要有人在他们面前说我盲、瞎,他们就会跟这人打架。”他说。

他仍然清晰记得视力下降的那段日子——完全跟不上普通小学的课程,校长对他家人说:“你的孩子实在不适合在我们学校读了,会耽误他,还是送去特殊教育学校吧。”那时杨恩华年纪小,不懂失明意味着什么。他的家人备受打击,把他送回户籍所在地哈尔滨读盲校。

到了盲校,杨恩华才开始重新认识自己。盲校里有视力比他好的,也有完全失明的人。“当时与失明的人相处,我甚至还有一点优越感。”他说。

2014年,杨恩华随家人移居香港。2017年,他上了普通高中,但突然之间视力又下降到不足5%,看不到字了。医院没法给出诊断,医生说,他30岁之前极可能完全失明。“这一次我完全接受不了,我害怕失去那些我原本拥有的东西。”杨恩华说。

在此之前,他走路从不用手杖,学了盲文也一直不肯用。到了2017年之后,他不得不接受以“盲人”的方式生活。

后来他参加了一个中学生音乐剧团。参与者们一起排戏、唱歌、跳舞,过上为期两个月的集体生活。杨恩华因视力问题而闷闷不乐,但在与同龄人相处的过程中,他发现自己总是很容易把别人逗乐,慢慢地,他不再纠结失明的事情了。“我就想,虽然遭遇了这些,但我还有我的价值。”他说。

也许视力真的不代表人生的一切。音乐剧表演结束后,杨恩华感觉自己的心态开始转变了。

把痛苦无奈转化成幽默

与众多视障人士没有什么不同,杨恩华也学过按摩,尝试掌握这种盲人最常见的谋生手段。但爱护他的家人为他打开了另一扇“窗”。十三岁时,他在奶奶的建议下开始学习二胡。

学了半年,他去参加一个市级比赛。他拉了一曲《赛马》,但中间忘记乐谱,中断之后,他硬着头皮继续拉。撑到演出结束,全场的评委和观众都笑了,他感到尴尬无比。“但最后我竟然拿了铜奖,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鼓励,之后就更有动力去学二胡了。”

一开始,杨恩华并不特别喜欢音乐。他对二胡也并非“一见钟情”,而是“日久生情”。近乎失明后,他的家人鼓励他继续在音乐领域深耕。于是他四处学艺,教导过他的老师有著名二胡演奏家赵义君、甘柏林、李阿平、曹天立等。

在广州大剧院的演出现场,他与钢琴家刘清意演奏了曹天立作曲的《撸起袖子加油干》。“接地气”的曲名与激情澎湃的演奏让现场部分观众忍不住跟着摇头晃脑。这是本场演出中杨恩华最满意的一曲。

“我遇见很多很好的二胡老师、音乐老师,但曹天立老师是我的师父。2018年,我拜他为师,在他的家里吃住、上课,除了拉琴,他还教了我很多宝贵的东西,比如为人处世。”

在二胡界,曹天立以流行民乐风格和创新技法闻名。他鼓励杨恩华尝试更加创新的演出,打破“阳春白雪”与“下里巴人”的界限。“现在很多音乐学院的作品对我来说太‘阳春白雪’了,过于追求技巧。但其实我更喜欢演奏‘下里巴人’的作品,注重整体,旋律更优美。”

而在香港盲校,一位姓方的志愿者老师还教会了他如何适应盲人生活,并鼓励他去玩话剧、音乐剧。在方老师的引导下,杨恩华发现了自己对表演的热情,才有了这场融合“栋笃笑”的实验性演出。

在演出中,他把浓烈的情感注入音乐,把痛苦无奈的经历化成幽默的语言,在“栋笃笑”中得到消解。“我并不是想用‘栋笃笑’来掩盖什么,我只是用另一种方法表达别人可能觉得很悲惨可怜的事情。”他说。

用书籍与音乐建构精神王国

杨恩华小时候很害羞,不太敢与别人说话。学二胡伊始,上台表演腿会发抖。随着二胡技艺精进及演出经验的积累,他越来越敢于表达了。“尤其到了香港的盲校读书后,老师们不断给我机会,让我当各类活动的主持人,久而久之也算练就了一点口才。”

他走过哈尔滨、深圳,最后定居香港。每座城市都给予他自我发展的机会,以及不同程度的关照与包容。但香港的共融精神让他对这座城市产生浓厚的归属感。“残障人士在这座城市能有更多机会,因为不少香港人愿意投资弱势群体、有潜力之人的艺术发展。”

但一个盲人的音乐之路并不容易。学习二胡最大的障碍是读谱。盲文乐谱的出版并不多,即使有,普通的10页乐谱,转译成盲文就需要好几十页。在还有模糊视力的时候,音乐老师需要耐心地在黑板、白板上写出大字;近乎失明之后,他经常需要找二胡专业的学生帮忙唱谱。“这太耗人力、物力了。”他说。更多时候,他得依靠自己的听觉和记忆来学习作品。

盲人学音乐也有独特优势。他说,有的视障者的触觉特别灵敏;因为没有视觉干扰,他的听觉灵敏度在盲校、在香港演艺学院的学生中是比较突出的。

如今,他已经接受自己“与众不同”的事实,与视障朋友的相处也让他找到归属感。当记者以为音乐是治愈其心灵、使他接纳自我的良药时,杨恩华却说,二胡确实能够帮助他抒发情感、排解郁结,但要真正“治愈”他的心灵,靠的还是读书。杨恩华从小就喜欢读书,失明之后,他喜欢听书,走在路上也总是戴着耳机。“我的生活习惯简直是在残害我的耳朵。”他说。

“只有在阅读的状态中,我才能够打破空间和时间的枷锁。”他热衷于参与读书会,在浩繁卷帙中去到更多地方。读文学游记时,他能够借着作家的眼睛体验世界各地的文化;读中国哲学如道家、儒家经典,则让他更加豁达;读外国经典著作,更让他“看见”夜空中的群星闪耀。

书籍与音乐共同组成他的精神王国。

为更多视障人士创造机会

杨恩华的音乐理念是“为而不争,自胜者强”,选自《道德经》的不同章节,他合并成一句,组成自己的座右铭。2010年,他参加阿炳老家江苏无锡举办的一场比赛“阿炳艺术节”,结果名落孙山,他很受打击,就在酒店大堂拉起《二泉映月》,意外感动了一位来自吉林的二胡老师。

这位老师介绍二胡演奏大师甘柏林给他认识。甘柏林问:“你学音乐到底为了什么?”那时他还小,说学好了还想参加比赛、拿奖。甘老师说:“你不要和别人比,学音乐要和自己比。”

2023年,杨恩华在佛山尝试第一场实验性的个人音乐会,但现场观众寥寥,他很沮丧。他的师父曹天立对他说:“你作为一个演奏者,台下有一个人跟有10万人没有差别,你的状态都是一样的,干吗沮丧?”

受师友启发,他一直在摸索如何了解自己并超越自己,做到真正的“为而不争,自胜者强”。“自知者明,当人们不了解自己、看不清楚自己的时候,其实也是一个盲人。”他说。他想把自己的经历和想法通过演出传达给听众,传递鼓舞心灵的力量。

他不仅学音乐,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为更多视障人士创造机会,提升就业率。因此,他还参与推广盲人象棋以及编撰出版盲文图书。“只靠一个人确实是做不过来的,这条路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参与。”他说。

将自己感受到的“风景”分享给游客

杨恩华至今还是怕黑。他唯一能看见的是隐约的光源,“虽然我夜里不需要灯,但走路时,如果有光,它会让我找到方向”。

最近他在学习粤语说唱艺术的地水南音,尝试自弹自唱;他也学爵士乐,打算在七月办一场演出,用二胡演奏爵士乐;为了多一条出路,他又学了流行乐。最近他还与两个盲人朋友、两个明眼人组了一支流行乐队,他负责客串演奏二胡。

也正因为看不见,他用其他的感官努力感受世界。闲暇时他喜欢爬山,感受双脚踩在石头上,听到风穿过树叶的声音,感受空气和着泥土的潮湿气味。

最近,他与香港的共融管弦乐团合作,找来本地的导游团体培训视障人士,让他们以听觉、嗅觉、触觉感知,将自己感受到的“风景”分享给游客。游览完风景,他们会带游客去一家特别的餐厅吃饭,服务员都是残障人士。而这支共融管弦乐团则会在餐厅里演出。

结束完一天的课程和穿插其中的琐碎事务,杨恩华点开“网红”儿童歌曲《勇气大爆发》,奖励自己付出的辛勤努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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